李 玲
世间各种人的生命状态是不一样的。有的人,从来不想人总有一天会死、生命其实很短暂这种形而上的问题。他过一天日子,就享受一天人生。其乐生的态度中,从没有时光有限的阴影。
世上还有另一种人,他无论何时都忘不了宇宙无穷、人生短暂这个形而上的问题。他看到过去种的柳枝已经长成大树,就会被时光不能倒流的感受所触动,于是攀枝执条,泫然流泪说,“木犹如此,人何以堪”;他登上高台,仰望长空,就会感觉到个体生命是多么短暂、渺小,于是长叹曰,“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,念天地之悠悠,独怆然而涕下”。如何超越个体生命的有限性,是这一类人心中挥之不去的基本情结。这一类人执著地体会生命的有限性,并进而探求各种超越之路,就创造出了世上各种不同的宗教和哲学。东西方宗教,无论其理想境界有何不同,都把超越之路定在彼岸世界;儒家传统文化则把超越之路定在现世的此岸人生,认为只有把个体生命融入现世的历史正义中才能获得永恒。这个永恒的历史正义便构成了儒家文化中“道”的基本内涵。
邓拓是一个具有高度生命自觉的人,感受个体生命的有限性、自觉追求超越之路一直是他的核心情结。邓拓自幼浸染于儒家传统文化中,自然就把生命的超越之路定在对历史正义的追寻中,而不是定在对彼岸世界的向往中。个体如何面对青史的问题,对邓拓而言,同时也是个体如何面对自我的问题。儒家文化之外,邓拓还深受苏俄式的马克思主义的影响。作为一名现代志士,他继承儒家文化关注现实人生、关注历史正义观念的同时,又扬弃了儒家文化与时代不相契合的传统意识形态内涵,而代之以马列主义。这样,他对历史正义的追求,就落实为对马列主义的忠诚。他忠诚于马列主义,往往又把革命组织、革命领袖认同为马列主义的化身、历史正义的化身,这样,当革命自上而下出现“左”的偏差、邓拓本人忠信见疑的时候,他心中便总是充满个体生命被抛出历史正义事业之外、难以实现生命超越性追求的焦虑。当他对革命自身的失误作出反思的时候,他只可能站在革命主体一员的位置上,对思想方法等问题作出反思、批评;不可能跳到党派之外质问领袖、质问意识形态的合理性。当外部坏境异常残酷的时候,他只能选择以自己的尸骸去填充自我生命与历史理性之间的鸿沟,而不是去质问这种历史理性的合法性。